被爽剧惯坏的观众,容不下一个脆弱的女主角?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 新周刊 ,作者:Felicia,编辑:桃子酱
这段基于文学的女性友谊的起点,是2017年——那一年,身为作家和教师的张悦然组织中国人民大学作家班成员去意大利,在陈英的引荐和帮助下,他们拜访了意大利作家彼得罗·格罗西的古堡旅馆,并跟他进行了文学对话。
彼时,陈英翻译的《我的天才女友》刚刚出版,但同名电视剧还未播出,这本书被更多读者所知是次年的事。
也许,这段友谊正是因为埃莱娜·费兰特而得到升华。许多女性的生命体验,都可以用《我的天才女友》里莉拉和埃莱娜的处境来做比喻。
张悦然和陈英发现彼此非常聊得来,最早讨论的则是费兰特的早期作品《被遗弃的日子》。
那时,张悦然正在阅读和整理费兰特的资料——费兰特不愿意暴露真实身份,她的私人生活一直是个谜,而陈英也许是最接近费兰特,也最接近谜底的人之一。在陈英拼凑谜底的时候,和她聊天的张悦然因此知道了还未被出版物揭示的秘密。
左:张悦然,右:陈英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陈英记得,2023年的一个夜晚,她正在法国一座小岛上倒时差,睡不着,在黑暗中跟张悦然聊天。她们都认为费兰特访谈录的书名翻译为“碎片”显得不够准确,突然间,她们找到了一个词——“木乱”。
陈英是陕西人,张悦然是山东人,两地方言里都有这个词,用以形容坐立不安的样子,通常女性更爱使用它,它完美替代了“碎片”。“‘碎片’被我们两个人本土化了,她一说我就懂了,那种感觉特别奇妙。”张悦然说。
她们能够共享兴奋的情绪。她们常常谈论文学,在对话中迅速接住对方的话头。她们还享有共同的身份——教授文学的老师,不时会在课堂上聊起女性文学,聊起如何将女性主义渗透到个人的生活实践中,而不是让它只能成为一种飞扬的口号。
她们有很多共同读过的作品,都把文学当成自己的事业。年少成名的张悦然似乎比陈英更早扎进文学的现场,而张悦然认同,在做老师这件事上,陈英是自己的前辈。陈英为文学做的事情,早已超出老师的范畴。
后来,张悦然才发现,自己很多年前读过的书,就是由陈英翻译、推介到中国的。张悦然总是赞许陈英,说她的翻译很有个人风格,棱角分明,和费兰特如此契合。而陈英此前从未觉察,以为自己只是尽可能忠于原著。
陈英总是夸赞和鼓励张悦然的写作,说“悦然多么难得”,她希望对方继续向前走,作为中国女作家站到世界的舞台上,被更多的人看见。
张悦然的小说《天鹅旅馆》即将由国外一家知名出版社出版,谈到这里时,作者本人似乎很淡定,而陈英为此雀跃不已。
在秋天的一个夜晚,我请陈英和张悦然分享她们的友谊,以及她们对女性书写和实践的期望、她们都观察到的某种女性自我书写的趋势。
这是她们日常谈话会论及的内容,她们也都希望这样的表达能够标记时间。
女性自我书写
《新周刊》:你们对“自传体叙事”的评价有过改变吗?《鲤·写下她自己》提到一些女性自传叙事作品,如萧红的《呼兰河传》、虹影的《饥饿的女儿》、张爱玲的《小团圆》。千禧年前后,陈染、林白、卫慧、棉棉等作家的出现,表明国内也有过女性自传体叙事的传统。
但这种叙事后来似乎断档了?林白、陈染等人的作品是否能定义为严肃文学?
作者:张悦然
出版社:中信出版集团
2024-11
张悦然 :严肃文学的界限很难定义,她们的作品在那时是一种新的、尖锐的、应该获得鼓励的文学表达,却没有获得充分的鼓励,反而被抑制。
这种抑制对后来国内女性书写的发展是有消极影响的。如果这一传统没有被打断,应该会有更多勇敢的女性作家的作品出现。
陈英 :意大利的情况跟这个特别像。林白、陈染、卫慧和棉棉等人(的作品)有强大的读者基础,曾经深刻影响了一代人——我们这一代爱读书的女孩都受(过)影响。
但这种类型的故事很难被写到文学史里,没有得到正式承认。
张悦然 :所谓“身体写作”,来自法国女性主义哲学家埃莱娜·西苏。它被中国评论家拿过来,安在中国女作家身上之后,就腐坏、变质了,被理解为色情的、低俗的文学创作方式。
卫慧曾经问,为什么当时写“性”的男作家的作品没有被禁,这个问题值得思考。她的命运也因此产生了很大的变化。
她先是去了美国,不久遇到“9·11”事件,没有待下去,便回了家乡中国宁波。后来她也出过书,但大家对她的期待还是像以往那样,当她不能以那种方式书写,大家就觉得她不是原来的卫慧了,(这)就很矛盾。
她的中篇小说《像卫慧那样疯狂》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文本。卫慧把自己的名字放进小说题目,使它成为一部自传性小说,但她又表示,故事是虚构的,她当时并没有过小说里描写的生活。
那时(千禧年之交)人们都在标榜开放,她就把自己推向极致。然而,这种极致又遭到人们的批评。
实际上,她可能从来就不是那么开放或自由的人。她只是在用文学实现某种想象的自由,但最终,她被制止了。
(图/unsplash)
《新周刊》:近两三年,女性的自传体叙事重新涌现(包括非虚构、虚构作品)。陈英分享了2025年出版的几本女性作品——《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》《跑外卖:一个女骑手的世界》《林门郑氏》,它们是否印证了某种叙述模式的变化?
陈英 :70后女作家书写自我时,是一种炫酷的状态,她们走在时代的最前沿,有一种走向开放的姿态。当下的女性自我书写,比如杨本芬的作品,书写的是一种普通人的普通生活。
机缘巧合下,我见过《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》的作者扎十一惹。她是彝族人,学习了汉语,并书写她在寨子里的生活,一步一步找到自己的声音。而找到自己的声音的过程非常重要。
这本书的编辑普照也是《我在北京送快递》的编辑,他能灵敏地觉察作者身上有非常好的故事,并跟作者一起制定写作计划。(那种)“我的故事也值得讲”的自信,是在编辑的帮助下一步一步建立的。
书写者本身的人生体验也很重要。《跑外卖:一个女骑手的世界》的作者王晚是1991年出生的女孩,她是文学爱好者,对社会上尤其是乡下女性被固化的生活模式是不接受的。
在家乡,她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张床,而她通过在城市里跑外卖,给自己搭建了一个生存空间和灵魂所在之处,在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和存在的位置。
《林门郑氏》更符合“自小说”的定义。我对海外华人的写作和处境非常感兴趣,在这个故事里,汉文化的传统家庭模式被完整保留,妈妈一直支撑着整个家庭,父亲则是特别自私的状态。
现在也许导向了这样的局面:以前那种酷炫的故事反倒找不到市场了,而这种奋斗——找到自己的声音和力量的故事——还挺重要的,也挺受欢迎。
我认为,最近出现了这样的书写趋势:不是描写那种“我多么酷”“我很开放”的生活,而是讲述“我怎样为自己赎身”的过程。
对比千禧年前后,如今物质生活极大地丰富了,作者反倒更(坦诚地)接近苦难的书写,描述(人们)生存斗争的状态,引起了很大的共鸣。这是非常奇怪又很有意思的现象。
张悦然 :这个发现很敏锐。70后作者书写时,会在某种压抑中标榜物质繁荣或开放自由;现在情况反过来了,大家写的还是苦难或一个人的苦闷。
我觉得,各行各业的人能够书写自己的故事、从不同的角度来讲自己,是特别好的事情。因为那当中有太多从未被看到的经验、从未被听到的声音。
作为写虚构小说的人,我认为非虚构的繁荣也能支持虚构的发展,它们都是文学里特别重要的部分,但这种非虚构的自传性叙事和自传性小说有很大的区别。
非虚构文本的繁荣,能不能让自传性小说也繁荣起来?我认为有困难。
自传性小说试图模糊真实和虚构之间的界限。
但在我们的文化里,如果你写了和切身的痛苦有关的虚构文本,读者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,觉得文本不够真实,也会怀疑作者的真诚。
这里似乎包含一种倾向,把真实等同于真诚。我认为虚构并不降低文本的价值,但我们的文化似乎特别求真,给虚构留出的空间是很小的。
陈英 :在西方,尤其在意大利,第一人称(自小说)已经成为比较主流的文学(叙事类型)。但在国内,还是第三人称小说占主要部分。
张悦然 :对。作者会去想,在自传性书写中暴露自己是否安全。我们很难建立这种安全感,暴露自己不只可能遭到非议,而且可能会带来对作品甚至对作者本人的抵制。
作为个体的女性
《新周刊》:自传性书写的主体落到普通人身上,反映了更多女性的普通生活。在国内,如果女性的自我书写再往前一步,会往哪个方向走?
张悦然 :像张畅的《世间的火》、林雪虹的《林门郑氏》,这些描写女性共同体验的书写是特别值得鼓励的。因为她们围绕母亲、女儿等身份所展开的书写,不是基于特殊经验,而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经验。
但是在这样的书写里,作者究竟是否可以冒犯读者,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冒犯读者,是值得思考的。
蕾切尔·卡斯克在《成为母亲: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》中写她在女儿出生后后悔生育,认为自己不适合做母亲。这本书在英国出版后引起很大争议。
但争议也是讨论的过程,作家并不会因此被定性或抵制。希望在我们的环境里,也可以进行更多有争议的讨论。只有争议才能使讨论走向更深的地方。
陈英 :如果要说可以打开局面的事情,我认为女作家在书写时,除了关注女性作为母亲的体验或性别体验,还可以写脱离女性大剧本的体验,让女性脱离作为母亲和女儿的身份,作为个体在这个世界上历险。
比如跑外卖,女性凭借工作(的体验)建立起一套叙事,当然还有别的体验甚至内心的探索。比如,七堇年写的《横断浪途》是一种女性深入旅行的写法,这可以拓宽我们的实践、写作领域。
《新周刊》:《鲤·写下她自己》里写道,“标志着‘叙事民主化’的autofiction逐渐表现了某种后现代的自恋主义”。回到20世纪90年代“身体写作”的文本,“自恋”是其为人诟病之处。
但自恋有双面,一面是“我的故事值得书写”,另一面是“过于以自我为中心”。女性的自我书写应该如何面对或跨越自恋?现实中的女性,又如何面对自恋?
张悦然 :书写自我,是否就等于以自我为中心,进而等于自恋,我是比较怀疑的。在我们的文化里,女性需要更多地和自己相处,多去观看和爱护自己。
当年卫慧、棉棉、林白、陈染等人会被认为过于自恋,主要还是主流评论家认为作家应该关注他人、关注宏大的世界,这是我们文化里一以贯之的文学观。
但我们或许要问:这种文学观是否还适用于今天女性的书写和表达?
如果我们把这一文学观卸下来,那“写自己”的文学到底差在哪里?把自己作为材料,我认为绝不会成为一个文本失败的原因。
陈英 :自恋当然有负面的部分。刚开始写作的人陷入某种程度的自恋后,所写的东西的确是没有吸引力的,这是写作的问题;当然,也有自恋且写得很好的。
西蒙娜·薇依提到,“去自我化”这一概念带有一点宗教气质,她认为要提高境界,就要将摆脱自恋当成一种人生目标。这是一种提高自我的方式。但在文学层面又不完全一样。
《新周刊》:娜塔莉亚·金兹伯格的《瓦伦蒂诺》于1957年在意大利出版。最近,由陈英翻译的版本在国内出版。这本书放到几十年后来看,依然不过时。
男性(父亲)眼中的瓦伦蒂诺和女性(妹妹)眼中的瓦伦蒂诺完全不一样,它是否呈现了某种女性视角?
作者:娜塔莉亚·金兹伯格
出版:上海译文出版社
2025-10
陈英 :金兹伯格是意大利国民作家,她的小说基本上都是女性视角。《瓦伦蒂诺》中译本收录了她的三篇小说,第一篇是以妹妹的角度写哥哥的《瓦伦蒂诺》,第二篇《母亲》是从两个孩子的视角写的,第三篇《射手座》以女儿的角度写妈妈身上发生的事。
金兹伯格会选择以故事里比较次要、几乎隐形的人物的视角去写。
我们可以称之为“弱女”视角——现在流行“强女”视角,可金兹伯格永远贯彻她的弱女视角,而且是资产阶级家庭里一个不起眼又没本事和手段的女孩子的视角。
小说《瓦伦蒂诺》就是一个普通女孩讲她哥哥的事,她是哥哥的牺牲品。爸爸觉得儿子什么都好,其实瓦伦蒂诺就是一个小混混。她知道哥哥是那样的,但也没办法,后来还是养着哥哥。
张悦然 :金兹伯格(的作品)我只读过一部《家庭絮语》,我读时感觉她是“淡女”。
如果说费兰特是“浓女”,金兹伯格就是她的反面。她有一种很被动的气质,当然也可以说是一种生命力的体现。她有特别的声音,跟费兰特相比真的很不一样。
《新周刊》:“弱女叙事”这个说法蛮有意思的。小说《瓦伦蒂诺》的结尾,虽然哥哥很糟糕,但妹妹还是爱他、守护他。站在现代女性的视角来看,会觉得生气,是吧?
陈英 :现在的强女叙事,的确需要严肃小说里的弱女叙事来调节,不然,故事里塑造的强女就更不真实了。真实生活里存在的大部分女性,就是这样暗淡的状态。
张悦然 :对,其实文学作品是女性主义失败的地方,它并不是口号成功实现的地方。我们要看到,现实有更多难以处理的局面、更难去定义的爱和恨。金兹伯格的存在也会让我们知道,不是每位女作家都像费兰特一样。
陈英 :金兹伯格的生命力太强了,现在意大利书店里依然有很多她的作品,读者很多,网上的讨论和传播也非常多。如果她塑造的是一批欺女霸男、吃肉喝酒的“恶女”形象,肯定没有那么强的生命力。
1963年,罗马。作家娜塔莉亚·金兹伯格(右)和玛丽亚·贝隆奇(左)。(图/CFP)
《新周刊》:金兹伯格的弱女叙事是一个特例吗?弱女叙事更能让现在的读者感觉到真实?
陈英 :目前她是比较特别的例子,她跟其他作家还是挺不一样的。《瓦伦蒂诺》中的《射手座》,女主人公有点文艺偏好,在学校里也是一种毫无活力的状态。
她(在家里)几乎是隐形的,妈妈偶尔会闯进来,说她衣服穿得不好看。妈妈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女主人公的姐姐身上,希望姐姐嫁一个好人家,因为女主人公长得太丑了。整个故事挺悲剧的,中间发生了好几起死亡事件。
弱女叙事至少是比较接近现实的一种存在吧。这个视角有金兹伯格(自身)的成分,但也不完全是她。她本身不是这样的人,她只是把所有叙事都建立在这种从下往上观看的角度。
《新周刊》:她为什么会那么沉迷以这种角度去书写?
陈英 :因为她找到了这种叙事的声音,用得比较顺手。金兹伯格的故事跟其他人不太一样。她以前姓莱维,是犹太人,嫁给第一任丈夫后改姓金兹伯格。
她丈夫是当时的重要文人、反法西斯主义者,后来牺牲了。丈夫死前给她留了遗书,希望她做两件事情:一是继续书写,二是参加社会活动。
后来,无论是政治还是文学,她都有所建树。她出席议会几十年,一直到老。
金兹伯格的书写调子,特别风格化。我对她的评价是,她有点像画家阿梅代奥·莫迪里阿尼,永远“画”那种“脖子很长的女人”,这就是她的写作风格。
她的写作中经常涉及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家庭,那些妈妈旅行时,随身带的是《忏悔录》这样的严肃书籍。
虽然她笔下的女主人公很不起眼,但社会阶层决定了她的书写内容。其情感表达,也受限于社会对这些女性的塑造。
女性友谊,进入更复杂的书写
《新周刊》:往前倒回千禧年,热播电视剧《还珠格格》也以女性情谊为线索。但那时女性情谊不是一个被书写的主题,更像一种设定和剧情的推进器。为什么女性的情谊变成了许多故事的核心书写对象?
张悦然 :《还珠格格》把女性情谊讲得相对比较简单。两个女主角是闺蜜,冲突不是特别多,更多的还是她们的互助,以及对彼此毫不动摇的忠诚。
现在回过头看,我认为琼瑶很有贡献。这样的友谊,是新时代才会发生的友谊,琼瑶却把故事放到了古代的宫廷。在《还珠格格》之前,我们看到的都是宫廷里女性之间的互相戕害。
而琼瑶写的女性关系,或许对我有一些启蒙作用。
她写的故事,有时候里面的爱情并没有女性友谊好看。那些爱太确凿了,不假思索,不容置疑;反倒女性之间的情感是危险的、脆弱的、瞬息万变的。
我很小的时候,读她写的《碧云天》,那是一个三角恋故事,但妻子和做第三者的女孩之间,有复杂的、令当时的我困惑的情感。
女性之间的情谊,要想写得深刻,并不容易,因为它是一种总在变动之中的关系。
我们认为《那不勒斯四部曲》好看,是因为里面的关系阴晴莫测。其实,它采用的是爱情小说的写法,故事以两个女人的关系为主线,不断往前推进。
它甚至比爱情小说还难预测,因为女人的变化太快了,一句话没说对,另一个人就生气了。虽然半年没联系,但再见的时候还很亲密,这就是典型的女性关系。
陈英 :我一直从社会角度来解释这件事。以前的女性友谊缺乏社会基础,因为没有属于女性的公共空间。
我认为女性友谊应该像男性友谊一样,成为一种公共事件或公开关系,成为持久的、被见证的关系,而不是私下的关系。
但只有双方都独立,才能够建立这样的关系。现在,这样的女性友谊会慢慢出现。
张悦然 :就像今天的聊天,当一开始被问起我和陈英过往的交往时,我有点惊讶,好像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事,说出来有点奇怪。这大概证明了我对于在公共空间讲述女性友谊还未适应。
闺蜜的“闺”,指深闺,它描述了过去女性友谊发生的主要场域。现在女性友谊溢出了“闺”字,从交流内容来说,也不再限于个人的生活,它包含更广阔、更精神性的内容。
陈英 :经过几千年书写的男性友谊已经比较成形,我们现在需要重新构建一种女性友谊的框架,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写。
《新周刊》:刚才提到,女性友谊可能是不太稳定的,不可控性、变化性很强。这种张力来源于哪里?
张悦然 :男性身上有比较牢固的属性,比如身份和阶层——他在一个格子里,他和其他男性交流时,是在不同的格子里交流,很难忘记自己的归属。
而女性的位置是流动的,女性很多时候可以和另一阶层或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达成谅解,因为从根本上说,她没有牢固的归属,有一种无根的、漂泊的感觉。
但漂泊也有自由的一面,她们可以换位思考,能够跨越阶层,甚至与敌对立场的人构建友谊。
当然,女性友谊是动态变化的,可能下一秒就破碎了,它就是脆弱的。
陈英 :我最近特别喜欢看法国哲学家勒内·基拉尔的书(他的代表作之一是《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》)。对于如何更理性地分析自己的渴望,他的观点是有启发的。
他提出的“模仿欲望”理论,能将《我的天才女友》里莉拉和埃莱娜的关系解释得很清楚。你以为欲望是你自己的想法,其实是你对别人的欲望的模仿。
莉拉喜欢尼诺,这赋予尼诺无限的价值;而埃莱娜对尼诺的欲望有待考证,可能是一种对莉拉的模仿,或者情况是反过来的。
根据意大利作家埃莱娜·费兰特同名作品改编的电视剧《我的天才女友》第四季剧照。
埃莱娜喜欢的永远是莉拉喜欢的,她内心有空缺,她觉得莉拉的欲望能填满自己。费兰特的叙述似乎是古典写法,但她的思考又建立在当代思考上。
我觉得这对人生的启发挺大的,你会静下来想一想,到底欲望的源头是你自己还是别人。你忙忙碌碌,但有可能追求的都是别人的欲望对象,而别人也总在追求其他欲望对象(如学历或金钱)。
如果能够避免这种效应,然后互相提醒,保持清醒的状态,人还能走得更远一点吧。
《新周刊》:可能因为女性普遍缺乏自信,她们想用别人的欲望来填充自己的欲望的倾向可能更明显?费兰特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一点?
陈英 :是的,基拉尔对欲望的看法是20世纪非常重要的思想成就,而费兰特的故事框架隐含了欲望的立论框架。她书写的关系里,有着互相竞争和模仿的关系,但我觉得莉拉对欲望的原动力还是更强一点。
张悦然 :莉拉是非常有创造力的人。但这个世界上没有莉拉想得到的东西,她需要的是一种尚未被定义的生活。
或许在那么一种理想的生活里,莉拉这样的女性的能量就可以发挥出来,但是她没有这样的空间。
我们可以残忍地说,除了支持埃莱娜,她对社会的贡献是很难被发现的,她的能量是被浪费的。
陈英 :她还有一种不知道来源于何处的激情,身上有那种地中海女巫似的邪气,这正好是她的原创性。
张悦然 :匈牙利作家萨博·玛格达在《门:一位女作家的自白》里讲了一个女知识分子和她的管家的故事。那个管家也是一个带有女巫气质的女性。
跟《那不勒斯四部曲》里的埃莱娜一样,知识分子女性似乎都有一个特点——不太相信自己是知识的原创者或才能的发源地,她们会认为身边来自更低阶层的女性是女巫、天才,而对方身上的能量让她们羡慕。
费兰特在一篇采访里说,具有知识的女性会更怀疑自己,不相信自己可以占有知识,并自如地运用它。
《新周刊》:张悦然有两部作品是关于女性友谊的,一部是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的《大乔小乔》,另一部是《天鹅旅馆》。改编之后的《大乔小乔》,呈现的方式很不一样。
站在原著作者的角度去看,电影或电视剧最想从这对姐妹的关系里提取的是什么?是否会模糊你最想表达的核心思想?
根据张悦然作品《大乔小乔》改编的电影《乔妍的心事》剧照。
张悦然 :电视剧将女主人公与男友的富豪家庭之间的关系作为主要内容,而电影更着重姐妹之间的身份争斗。
剧版里饰演姐姐的演员所说的话,我觉得很有意思。她说剧里的姐妹关系比小说里的更积极,她认为应该更多展现女性关系中明亮的一面。
我觉得这是很好的愿望,也代表年轻一代女性的态度。
剧集倾向于展示大家想看到的或者希冀发生的事物,但小说有所不同,在小说里,我还是会去展现更复杂、多面的女性关系。
《新周刊》:你写过两版《天鹅旅馆》,一版写于多年以前,一版于去年出版。你提到,起初你想象的人物关系并不像现在这样。
这些年来,这两个角色的关系中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?
张悦然 :以前我以阶层来划分这两个人物,女主人和保姆属于不同阶层,她们之间的冲突在我看来是非常鲜明的。
但在写作新版本时,我意识到,女性的阶层流动性是很大的,所谓富裕阶层的女性,很多时候会发现自己并没有实际的权力,并不见得能够主宰什么事情。
在这一点上,女主人并不比保姆好。这种相似性,为关键时刻两个女性交换秘密提供了可能性。
《新周刊》:强女叙事的趋势在电视剧里体现得特别明显,创业女性、女强人、职业女性的形象是大家爱看的。
在文学层面也有这样的讨论和变化吗?读者会在评论区问“为什么要写这样的弱女”吗?
舞台剧《初步举证》剧照。该剧讲述辩护律师泰莎变为受害者后,在司法系统中追寻正义的故事。该剧编剧苏茜·米勒原本也是澳大利亚的一名律师。
张悦然 :强女叙事要求女性不能脆弱、不能依赖,但有些时候,我们忽略了女性的天性就包含着脆弱和依赖。它们未必是坏的、需要去除的品质,是男权社会赋予它们消极、被贬低的色彩。我们真正应该去除的是这些评价标准。
《新周刊》:陈英翻译了这么多费兰特的小说,会有读者向你提出类似疑问吗?为什么费兰特要把女性的情谊写得这么糟,或者女性不够强?
陈英 :倒是没有人向我提出这个疑问。(《我的天才女友》第四季播出后)他们留言说谁是“恋爱脑”,对角色进行道德审判。但那是必然会发生的,作为作者就要接受这样的挑战。
对女性情谊的私人体验,我突然想起一件事。悦然的《天鹅旅馆》被翻译成英文,而且是由一家很不错的出版社出版,我当时立刻产生了强烈的想法:悦然应该更加强大。这给中国文学以及中国女性写作者带来荣耀,我希望她能够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。
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正向的女性情谊,是我们现在需要建立的一种新的故事。每个人的成长会得到另一个人的鼓励,这是我们真诚、由衷的情感。
张悦然 :陈英总是鼓励我。有时候我们俩会给对方布置一些功课,互相鼓励。写作、教学,都因为这种互相的督促获得了更多乐趣和能量。
很多时候,女性都有过度怀疑自己的倾向。就像前面我们谈到的,费兰特也会疑惑:“知识真的来自我吗?是不是我从别人那偷的?”这些想法让女性没有那么自信,说话的时候没有那么理所应当。女性是需要互相鼓励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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