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为什么越来越痛苦

admin 2025-12-03 03:06 0 次点击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正面连接,作者:姜涛、洪蔚琳,策划:洪蔚琳,编辑:于蒙,制作:鱼,顾问:王天挺,视觉:pandanap,插画:陈禹,创意:Vicson,出品人/监制:曾鸣,题图来自:视觉中国 人有时会无法控制地伤害自己。我们常在新闻中看到,青少年把自己的手臂划满伤痕;有的人厌食,有的人暴食。孤立地看,这是一些极端行为,但实际上它们背后都有共同的精神因素。在北京安定医院精神科工作30年的姜涛医生告诉我们,许多长期被压抑、未曾处理的痛苦,并不会自动消失,它们常常会外化在我们的行为上。 青少年划手腕会成瘾,是因为割伤后身体会释放“内啡肽”。这种天然止痛物质效果类似吗啡,对长期处于焦虑、压抑中的人来说,成了他们少数能获得“平静”的方式。更关键的是,这种平静会被大脑像记住毒瘾一样牢牢记下,把自伤误判为“解压成功”,从而产生依赖。 姜涛接诊过一对母女。女儿厌食,母亲却暴食,甚至把女儿的呕吐物加热吃掉。这种病态共生的背后,是母亲在竭力否认女儿的病情——她想通过不断替女儿进食、维持表面正常,来回避“我不是个好妈妈”的恐惧。 这些都是精神疾病。它们有来源,可以被诊断,部分也能够被治愈。但现实中,这些痛苦往往没有被科学对待。比疾病本身更让人无力的,是社会对精神痛苦的漠视。一个凌晨四点,姜涛刚抢救完两位自杀未遂的女孩,窗外清洁工已开始清扫街道。那一瞬间他深受震动:我们日复一日清理着街角的垃圾,却对内心那些正在腐烂的痛苦视而不见。 姜涛的工作,就是去识别和诊断这些“非凡”的痛苦。三十年间,他目睹了中国人精神图景的深刻变迁:日门诊量从寥寥无几增至三千余人;患者主体也从以精神分裂症为主,转变为近八成受情绪问题困扰——抑郁、焦虑、双相,已成为这个时代的心理印记。 这是一个越来越痛苦的时代吗?为什么以前很少听说抑郁,如今却仿佛无处不在? 他的解释冷静而清晰。一方面,随着医学进步,我们近二十年才真正学会识别抑郁症——许多抑郁、双相患者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会被误诊为精神分裂症。 更深层的原因是,情感类疾病确实变多了。抑郁、焦虑在2010年后显著增长。姜涛认为,这源于时代巨变:二三十年前,生活节奏缓慢,收入差距小,价值观统一,那种个性被压抑,“自我”尚未觉醒的状态虽避免了精神危机,却是低档次的“健康”。 而今,创伤的来源多而分散。现实与期待的任何落差,都可能成为压垮一个人的应激源。在姜涛看来,当代人正陷入一种悖论式的困境:为应对生存焦虑,人们拼命工作,将压力与情绪深埋心底;然而,当奋斗终见成效,终于可以放松下来时,许多人却崩溃了。 “躯体化”是痛苦的另一种外化形式。心悸、头痛、肠胃紊乱等症状出现,去对应科室却查不出问题。实际上是心理承受已濒临极限,以致痛苦改头换面,让身体成为它的代言人。 与姜涛的对谈,让我想起一段关于“工作狂”的论述,它描摹的正是当下社会生活给我们的感觉:“我们重新喜欢工作,是因为经济生存变得更加困难,日常生活变得孤独和乏味。都市生活变得如此悲伤,以至于我们不妨将其出售以换取金钱。” 面对痛苦,我们能做什么?姜涛认为,首先要“看见”。这个词虽被说滥,做到却难。看见痛苦是一种需要培养的能力,也需要精神科学的知识作为根基。在接下来的对话中,我们探讨了当下最普遍的“症状”如何发生——孩子为何割手腕、成年人为何躯体化;治愈为何如此艰难,以及,希望究竟在何方。 以下根据姜涛的讲述与他即将出版的新书《安定此心 我当精神科医生的12000天》整理而成: 痛苦的进化:一部30年疾病变迁史 1992年,我从哈尔滨医科大学毕业,被分配到北京安定医院。那时的医院只有一栋灰扑扑的四层小楼,楼上三层,却塞了六百多名患者,大多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。 当时的精神病学还很落后,许多疾病病因不明、治疗不成体系。大多数患者都被笼统地归为“精神分裂”,治疗方案单调,药物选择屈指可数。我们每天的医嘱大同小异,除了跟着上级医生开药,也没太多事可做。 但治法单调,人却不单调。如果说想参透人间百态就该去医院,那么想看尽人性奇观,就来精神科。 有一年,我们科收治了一位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的老大爷。换病号服时,他死死护着衣襟不松手。我们都以为是病人常见的抗拒。刚解开两颗扣子,哗啦一声,五六捆百元大钞砸到地上。等彻底脱下外衣,我们都愣住了——老人瘦得皮包骨头,但身上缠满了钱:腰上像系了条绿腰带,肋骨间也塞得鼓鼓囊囊,连大腿小腿都绑着现金。三十多万现金在他身上泛着幽幽绿光。 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。要知道,在90年代初,这笔钱足以在北京买下一处四合院。  “都是我的!谁也甭想拿走!”老人激动地嘶吼。后来我们才搞清楚,他是怕子女侵占家产,才把毕生积蓄兑成现金,日夜贴身藏着。可医院有规定,我们只能把钱交给他子女保管。  还有一次,兄弟两人送一个小伙子来住院。那小伙子梳着小分头。我问谁住院,弟弟一个箭步上前,指着“小分头”就说:“他!”哥哥在旁边没吭声。“小分头”一听就急了,从一脸茫然瞬间惊慌失措:“不是我住院!我没病!”  在精神科,有些重症患者确实缺乏自知力,被家属哄骗来住院的情况很常见。看当时那架势,我们都以为“小分头”就是这种情况。我和护士交换了个眼神,冲上去架起他就往病房里带。他拼命挣扎,我们只能合力把他按在病床上,用约束带捆紧。 没想到闹了个乌龙。“小分头”其实只是个来帮忙的朋友。真正的病人是那个弟弟——他一直躲在哥哥身后,反而先指认了别人。我们反应过来,拔腿就追,前后出动五个男医护才把弟弟按住。等把他拖上楼安顿好,才想起病床上还绑着一个无辜的。赶紧回去松绑,一个劲儿地道歉。 没有人乐意住院。那个弟弟后来总嚷嚷着是我们困住了他,想尽一切办法逃离。我心想:我比你还想离开呢。 工作的头一年,我从未停止向各大医院投简历。其实从踏进这里的第一天起,我就想逃离。那时别说普通人对精神科敬而远之,就连同行看我们也带着异样眼光。一次全市医院大会上,一点名问“安定医院的来了吗?”,全场哄堂大笑——谁都明白,“安定医院”几乎成了“疯子”的代名词。 更让我迷茫的,是看不到工作的意义。还记得第一天报到时,一位四十出头的患者被两人搀扶着,颤抖着挪过十几米的走廊。他神情呆滞,形如老朽,出院单上却写着“痊愈”。我后来知道,是药物在压制症状的同时,也吞噬了他的活力。这一幕让二十出头的我如遭重击:如果治疗的终点是这样,那我们究竟在做什么? 我每天晃荡着混日子,直到第四年遇到吴莉。 她是一名大学生,因出现幻听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入院。用药后她不再尖叫,但眼中的光却也熄灭了。我没有放弃和她聊天。有一次,她清晰地说:“我知道声音从哪来——我得意时它煽风点火,沮丧时它落井下石。” 我心头一震——她的描述里,藏着清晰的逻辑,这不像典型的精神分裂症。 另一天,提到她风雨无阻来探视的母亲,吴莉忽然哭了:“我就是个累赘......他们连肉都舍不得吃。” 我再次惊讶:精神分裂症患者往往情感淡漠,而她的愧疚与心疼如此鲜活。 我仔细回顾她的病程:情绪大起大落,思维却始终连贯。我约谈了她的父母,了解到这个下岗工人家庭的不易,以及吴莉为了减轻负担拼命兼职、最终被压垮的经历。她母亲提到,吴莉寒假时抑郁不语,暑假却亢奋得半夜擦玻璃——情绪在两个极端间剧烈摇摆,这正是双相障碍的典型轨迹。 我判断是双相障碍伴精神病性症状,便向上级医生提出调整方案。他劝我别太较真,说全国的病历十有八九都写“精神分裂”,在连脑部CT都稀缺的年代,推翻诊断要冒很大风险。 但我总觉得不能就这么放弃。那段时间我反复找他沟通,说如果继续按分裂症治,吴莉可能永远走不出这个循环。磨了一周,他终于松口,同意小剂量试用抗抑郁药。 调整用药后,吴莉开始慢慢变化。从主动接过药片,到望着窗外的樱花出神。第十二天傍晚,她踮着脚为绿萝浇水,动作轻柔。恢复之好,连我都暗自惊叹。随着情绪改善,她的幻听、妄想也跟着消失了,很快就达到出院标准。 那时我在精神科已四年半,但直到那天,才第一次真正认真打量这份工作。吴莉的康复让我明白:精神疾病的症状看似大同小异,实则暗藏乾坤。这里没有明确的病灶影像,唯有从患者的只言片语中捕捉病理的密码。医生不能只盯着症状和药片,必须看见药物背后的整个人,听懂他们未说出口的挣扎。 与其说是我救了她,不如说是她救了我,拯救了我的职业生涯。 而时代也在悄然转变。2002年后,精神分裂症的治疗上了新台阶,同时,“抑郁”的时代来了。随着经济发展,人们在物质之外,开始追求情感的价值。精神疾病不仅总数增多,谱系也愈发宽广。特别是2010年后,双相障碍、焦虑症、强迫症和青少年情绪问题大量涌现。我们医院日门诊量达到三千多人,其中八成,都是被情绪困住的人。 当孩子的痛苦来自父母 在抑郁症门诊,我越来越多地见到十几岁、甚至几岁的孩子。低龄化已成为不容忽视的趋势。这些孩子会说“心里烦躁”“感觉麻木”,有的甚至出现自伤行为。 很多孩子都像活在“罩子”里。医院大厅里常见这样的场景:一个男孩在自助机前取号,母亲紧挨着他。短短一分钟里,他每个动作都会引来一句指令: “把卡插进去。” “挂号条拿好。”  “卡收起来。”  “你折它干吗啊?”——男孩只是把挂号条对折了一下。 “书包拉链要拉到头。” “帽子歪了,正一正。” “走路别驼背!”  男孩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,甚至没抬过头。他就像身处全透明的玻璃罩里,被实时监控着,一举一动都被精确指导。  许多孩子身上都有被过度控制的痕迹。一位14岁女孩就诊时坐得笔直却异常僵硬——她母亲要求必须“坐有坐相”。她手腕上有三道划痕,平行等距,像用尺子量过,仿佛连伤害自己都必须遵守某种规范。 这些孩子背后,往往是“直升机父母”(由西方学者提出的术语,比喻家长对子女高频次的监控行为)24小时在头顶盘旋,时刻准备俯冲纠错:系鞋带要管,喝水要提醒,连呼吸节奏都想调整。无时无刻的“纠错”,别说孩子了,我在旁边听着都喘不过气。家长不明白,当每个微小选择都被干涉,每个自然举动都被“矫正”,孩子感受到的不仅是挫败,更是对自我的否定——“我的感受不重要,我的存在只是个错误”。  这种持续的自我否定会侵蚀心理防线,最终可能发展为抑郁症。这不是简单的情绪低落,而是大脑神经递质在长期压力下的功能失调。  面对青少年患者,父母的一句话往往就暴露了家庭氛围。当一位父亲脱口而出:“我年轻时什么苦没吃过?你为什么就不行?”——通常,这意味着一个强势的家庭环境。 我会直接问孩子:“家里气氛温暖吗?周末全家会一起看电影吗?”几句话,亲情的浓度就能感知。对于抗拒问诊的孩子,不能站在父母一边说教,而要告诉他:“不上学就不上学,想想能干点别的?喜欢打游戏,能不能成为游戏精英?或者去当兵、学厨艺?”一旦感到被倾听,他们通常愿意开口。 最初,我常控制不住情绪。曾有个抑郁的14岁女孩,不说话、不睡觉,也上不了学。她说最近受了刺激——考了一次第二,没考第一。母亲在旁边立刻接话:“我就想跟你一块去死啊。”我当时就要求母亲离开诊室:“你出去,我不希望你在边上打扰这孩子。” 后来了解到,母女来自山西一个小县城,母亲就是女儿中学的老师。她一心想让女儿出人头地,逃离那个穷山村。她的心态可以理解,只是方式错了。 再后来,我见过太多焦虑的父母。有的不仅纠正孩子,还会在就诊时不停归置我的笔和病例。我也见过许多痛苦的父母,第一次带孩子来时还年轻、漂亮;看过几次,头发都白了,像老了十几岁。 父母们也有一肚子“不得已”:凌晨三点还在回复的工作群、学区房的贷款、家长群里突然弹出的“某同学被保送”公告......与其说他们在压迫孩子,不如说整个家庭被困在同一间密室里——孩子被成绩捆住手脚,父母被焦虑锁住咽喉。 我曾接诊过一对母女,她们是被同一辆救护车送来的。16岁的女儿因厌食导致重度营养不良,送医时几乎心搏骤停,在ICU抢救了十多天才脱险。母亲则因暴食引发急性胰腺炎。问诊得知,女儿为了减肥拒绝进食,却要求母亲替她吃——通过控制母亲的饮食来满足自己被压抑的欲望。这位母亲为了“帮”女儿,送医前一口气吃了六个猪蹄,甚至会把女儿吐出的食物重新加热吃掉。 在门诊见到这位母亲时,她语速急促,双手不停挥动,整个人异常亢奋。急性胰腺炎通常伴随着剧痛,她却笑着说感觉不到疼痛,坚称住在ICU的女儿“没病”。“女儿让我吃多少就吃多少,六个猪蹄算啥!我还能再吃十个!”  女孩的父亲告诉我,妻子最近特别兴奋,夜不能寐地忙着做家务;而两个多月前,她完全是另一副模样——整日蓬头垢面,不想洗漱,总说浑身无力。从这些表现看,这位母亲经历了从抑郁到躁狂的转变,正是双相情感障碍的典型症状。  会诊后,我为母女制定了治疗方案。两个月后复诊时,母亲说两人都有好转:女儿开始正常进食,她也不再替女儿吃东西了。她指着自己的头说:“大夫,其实我知道自己有病......可要是不这么折腾,我怕一停下来......就会看见女儿真的要死了。”  她说,那次吃猪蹄疼得打滚时,她还在想:如果能替女儿吃完所有她想吃的东西,女儿是不是就能回到从前的样子。我忽然明白,这对母女形成了一种病态的共生关系——一个通过厌食寻求掌控,另一个借助躁狂逃避现实。 她们“病”的背后,都是社会规训的痕迹。在这个崇尚瘦削的环境里,女儿将体重视为唯一能自主掌控的领域。当世界告诉她“你不行”时,她用自残式的自律来证明“我能行”。而母亲则被扭曲的母职期待所绑架,不敢正视女儿的病态,只能用狂躁的积极来掩饰内心的绝望。 如今,我深深理解父母的不易,也体会孩子的痛苦,但不会偏向任何一方。我通常会让双方坐下来平静沟通:各自有什么期待,能否找到平衡点。比如,孩子可以先回学校,哪怕考零分、不写作业也没关系,这是第一步。通常双方都愿意妥协。 当然,达成共识不等于立竿见影。孩子可能上学两天就又回来了,需要反复尝试。精神问题的康复不像躯体疾病,没有确切的化验指标,变数很大。常常是上学刚有起色,老师一句无心的话就可能让一切回到原点。 很少有父母双方都拒绝改变的。通常母亲会先接受建议。如果父亲固守家长权威,我会建议母亲带孩子暂时搬出去住,或让父亲离开一段时间。在我的患者中,不少家庭采取了这种方式。通常分开生活一两个月,孩子的状态就会改善——压力减轻,冲动和暴躁行为减少。但重新同居后,问题往往又会重现。 我有一位患者,他的父母已分居五六年,至今无法重新共同生活。那位父亲独自住在公司,是位相当成功的人士。虽然长期这样生活令人痛苦,他依然不愿作出任何改变。 孩子的呼救:为什么划手腕会成瘾 那位被要求“坐有坐相”的女孩,曾向我描述第一次自伤的经过。 她说那时总觉得“喘不过气”:从清晨六点被叫醒,到晚上九点回家后的额外习题,一天中只有洗澡的十五分钟属于自己。 有一次,她在浴室里多待了五分钟。门外传来母亲持续的敲门声,说再不出来就马上断电。她缩在角落,看见浴缸底下有块瓷砖边缘锋利。 “划下去,血流出来的时候,就觉得轻松很多......”她的眼泪掉了下来,“我觉得自己很变态......医生,我是不是疯了?”  二十多年来,几乎每个来就诊的孩子都会这样问。我告诉她:“当然不是。你只是生病了。”  儿童和青少年抑郁与成人不同。成人往往萎靡不振,孩子却更像一座随时喷发的小火山,暴躁易怒。表面看像是青春期叛逆,本质却截然不同——叛逆的孩子把怒火发向世界,抑郁的孩子将矛头对准自己。  这种用利器划手臂的行为(非自杀性自伤),不是求死,而是一种扭曲的“自救”。当情绪洪水涌来,疼痛成了他们能抓住的浮木。 很多家长问:孩子不怕痛吗? 事实恰恰相反。长期压力让大脑的“压力开关”(下丘脑—垂体—肾上腺轴)卡死在开启状态,痛觉调节系统因此失灵。同时,负责理性的前额叶皮质对情绪中枢的管控能力下降,就像方向盘失灵的汽车。当刀片划下,身体会紧急释放天然止痛物质β-内啡肽,效果堪比一针吗啡。这就是女孩感到“轻松”的原因——大脑暂时屏蔽了痛觉。 可这种“止痛”如同在伤口上撒糖。片刻的安宁后,是加倍的羞耻感,陷入“情绪崩溃→自伤解脱→感到羞耻→更讨厌自己→再次崩溃”的恶性循环。  更危险的是,每次自伤后的短暂平静,会被大脑像记忆毒瘾一样牢牢记住。多巴胺奖赏通路被错误编程,将自伤误判成“解压成功”,从而产生依赖。有个孩子曾对我说:“就像明知前面是悬崖,可我已经刹不住车了。”  当身体对痛觉越来越麻木,需要更深的伤口才能获得缓解时,“自伤”与“自杀”的界限便开始模糊。 每一道自伤的痕迹,都是孩子在用身体呐喊:“救救我,我快撑不住了。”  打破这个循环,必须从源头介入:通过环境调整与必要的药物支持,帮助孩子迅速脱离应激状态——这是终止自我伤害最关键的第一步。 成年人的呐喊:躯体化 如果说青少年常将无形的痛苦化为有形的自伤,那么许多陷入同样情绪漩涡的成年人,则因其成熟,较少显性自伤,更多的是将痛苦内化成躯体化,固执地在身体上寻找源头。 在怀柔巡诊时,我遇到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。她主诉心慌、胸闷、浑身疼痛,所有检查结果却一切正常。越是查不出问题,她越是绝望。这是典型的躯体化抑郁——当心理承受濒临极限,痛苦便改头换面,让身体成为它的代言人。 上世纪九十年代,我在心内科轮转时,科室总会预留几张病床给特殊的“心脏病”患者。他们被担架抬来时面色惨白,心跳紊乱,症状与心梗无异,但所有检查指标却正常得令人困惑。我的带教老师称之为“心脏神经症”。那个年代,几乎每个科室都有一批这样“查无实据”的病人。直到近一二十年,综合医院的医生们才逐渐认识到,这些散布各科的“疑难杂症”,根源或许相通。 这或许能解释,为何如今按摩店里挤满了抱怨颈肩酸痛的年轻人。他们远未到患颈椎病的年龄,影像学检查显示的问题,并不足以解释如此强烈的痛苦。他们的病根或许不在骨骼,而在情绪。 【常见的躯体化症状表现】 - 心脏系统:心慌、心悸、胸闷、胸痛、心动过速、心跳不规则。  - 消化系统:腹胀、恶心、腹痛、反酸、消化不良、食欲减退。  - 感知障碍:四肢无力、冰冷,虚弱多汗,后背发热,身体有刺痛。  - 呼吸系统:胸闷胸痛,突然感到呼吸困难,上不来气。  - 泌尿系统:尿频、尿急、尿不出来,女性会出现阴道不舒适等状态。  - 肌肉症状:浑身肌肉酸疼、手抖。 - 骨骼状况:坐不稳、站不住、行走困难。  识别躯体化必须慎之又慎。临床医生的思维定式是“宁可错杀一千,不能放过一个”,必须逐一排除器质性病变。我曾接诊一个被初步判断为躯体化的医学生,一年后却确诊胃癌。这样的案例虽万中无一,却警示我们绝不能跳过严谨的鉴别流程。 那么,何时应警惕躯体化的可能?关键在于:患者陈述的症状严重程度,与所有客观检查结果之间,存在着难以解释的矛盾。 此时,我们需要询问他的生活:最近遇到了什么压力?这压力持续了多久? 病因未必是当下压力,也很可能是过往创伤。许多功成名就的企业家,在放松下来后反而百病缠身,其根源常是创业时期积压的屈辱与焦虑——情绪从未消失,只是被压抑,在卸下盔甲时以躯体的形式卷土重来。 治疗需要双管齐下。适当的抗焦虑药物能有效缓解躯体不适,调节大脑中负责情绪和躯体感知的神经递质。同时必须配合规律作息、坚持锻炼,为神经系统创造恢复环境。 更重要的是学会不压抑情绪。 一个人是否会走向躯体化,与他的心理防御机制密切相关。 当遭遇难以承受的压力,这种机制会将痛苦压抑进潜意识,这本是一种保护,让我们能暂时维持正常生活。但压抑从不意味着消失。那些被深埋的情绪,若始终找不到出口,最终便会通过身体这个最原始的通道释放出来。 有时,一个人忍耐的能力越强,日后躯体的抗议反而可能越沉重。你可以喊几声,也可以大哭一场。每一次的忍耐,看似“没事了”,实则都可能为未来的躯体化埋下种子。 与“声音”共存:治愈的另一种可能 精神疾病往往需要长期服药。出院从来不是终点;对多数患者而言,这只是另一段艰难旅程的开始——疾病反复发作, 患者反复入院,像一个无解的循环。 我曾接诊一位61岁的女士,就是这种循环的真实写照。收她住院时,翻看病历,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:双相情感障碍,第46次住院。 当然,治愈的案例确实存在。抑郁或双相若经彻底治疗,并坚持完成疗程,可能终生不再复发。但前提是必须遵医嘱服药。 光是坚持吃药,就难住了许多人。有研究对“最难遵守的医嘱”排序,精神分裂症和双相障碍的治疗分列第二和第五,甚至超过了高血压和糖尿病。 年轻时,我无法理解这种不依从。遇到不肯吃药的病人,我会直接警告:“不吃就好不了。”后来得知,一位同行为了体会病人的感受,给自己注射了治疗精神分裂症的针剂。他说,打完才知道多难受,从此对病人多了理解。 我也试吃过帕罗西汀、西太普兰这些抗抑郁药。百忧解让人恶心,西太普兰导致心慌,帕罗西汀则引起暴食和晕眩。亲身体验后,我才能更确信地告诉病人:“这些反应正常,可以试试。” 我的策略因此改变。现在遇到抗拒的病人,我会商量:“不吃就不吃,咱们慢慢来。先开点最温和的试试?”治疗依从性无法靠命令,它需要坚实的“治疗联盟”。当然,对出现自杀行为的抑郁症或严重的精神分裂症,则必须用药。 也有患者自己找到了应对症状的方式。我曾接诊三位幻听患者:一位是中学教师,因为升学压力出现幻听,治疗后声音仍在。但他学会了把声音当作课堂上捣乱的学生,“不能硬碰硬,得学会冷处理”。 另一位是因网暴产生幻听的新媒体编辑,他把幻听形容为“恶意弹窗”,开发了一套心理“防火墙”:每当听到骂声,就默念“404 Not Found”。 还有一位曾是留守儿童的病人,总听到一个声音以关心的名义指挥她行动——这是指令性幻听。住院三周后,她告诉我已学会讨价还价:“它让我擦三遍桌子,我偏只擦两遍,总要留个角气气它。” 这些年来,我越来越意识到,彻底消除症状往往不现实,更重要的是学会共存。这三位患者的“冷处理”、“防火墙”、“讨价还价”,看似古怪,实则是他们在重新校准现实与幻想的边界。 治愈的另一重难题,是医疗系统本身的局限。且不说过去因认知有限造成的“医源性损害”(误诊、过度医疗造成的伤害),即便在今天,资源不均仍是巨大挑战。门诊平均15到20分钟要看一个病人,对有十年以上经验的医生,这个时间足够作出诊断。但一位在北上广能得到精准诊疗的患者,在资源匮乏地区,可能因医生经验有限而被误诊或过度用药。 我早期工作时,三个医生管五十多个病人。那时病人一住就是三个月,制度更有弹性,我们有大量时间深入交流。如今,医患比已显著优化——七八十位病人对应二十多名医生。但人手的增加并未带来更充分的沟通。年轻医生们的时间被病历文书、医嘱处理、考核与科研填满。他们总在忙,但真正能留给病人的时间,反而少得可怜。 心理支持资源同样稀缺。我们医院兼具精神科与心理治疗资质的医生只有个位数。院内心理治疗收费40分钟800元,且需长期投入。这并非中国特有。在精神卫生体系更成熟的国家,虽然社区工作者和心理治疗师更多,但专业治疗同样昂贵,普通家庭难以承担。 不过,切实的变化正在发生。随着“情绪时代”的到来,抑郁症、焦虑症、青少年心理问题带来的社会负担远超许多躯体疾病,精神科的社会与经济效益日益凸显。从前我们医院招一名博士还很困难;最近十年,新入职的几乎全是博士。这个曾经冷门的赛道,正迎来更多专业的同行者。 作为医生,我同样有自己的挣扎。门诊高强度工作后,我会出现强迫症状——看见墙上的字必须念出来。我知道吃药能缓解,但始终不愿服用。医不自医,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与症状共存:适当放松,坚持运动。 说到底,在这个情绪奔涌的时代,正常与异常的边界早已模糊。我们每个人都活在各式各样的“声音”里——那些关于“三十而立”“财务自由”的社会期望,那些被包装成“上进”与“自律”的集体叙事,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集体幻听?它们与病理性的幻听本质上并无不同,都是将外部信号内化为强制性指令,只不过一个被定义为疾病,另一个却被默认为“正常”。 也许真正的清醒,不是去消灭所有声音,而是学会在嘈杂中依然听见自己,与那些无法摆脱的声音和平共处。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正面连接,作者:姜涛、洪蔚琳,策划:洪蔚琳,编辑:于蒙,制作:鱼,顾问:王天挺,视觉:pandanap,插画:陈禹,创意:Vicson,出品人/监制:曾鸣 原文链接:https://www.huxiu.com/article/4812852.html?f=rs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