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土地的缝隙中,寻回埋藏的希望

admin 2025-12-02 00:30 0 次点击
电影《植物学家》 由于极端天气愈加频繁,城市人口与建筑密度不断攀升,近年的天灾人祸呈现出更强的破坏性。这不仅提醒人们要做好面对未知风险的准备,也留下了一个无法回避的课题——当灾难摧毁一切,我们该如何重建生活。 有些人已经有过“答题”经验。在 2008 年汶川地震发生时,念小学三年级的可仔正在教室午休。还没来得及感受迷茫与恐惧,她便跟随其他人跑出教学楼,触摸到颤动的土地。震后的日子里,她目睹人们在被毁坏的厂区中寻找栖身之所,开垦土地进行食物种植。渐渐地,人们学会了与多种多样的植物打交道,也在与土地不断连接的过程中,寻回生活的节奏。 在《城堡的故事》中,作者可仔记录下这段童年往事,也讲述了她长大后去到其他地方学习生态农业的经历。这是由单读与 SEE 基金会共同发起的2025 年“自然若比邻”创作征选计划的第四篇作品。在可仔的笔下,自然始终代表着一种希望:它是地震废墟中破土而出的绿苗,是延续了原始部落智慧的“食物森林”,也是无人打理却依旧蓬勃生长的土地。可仔以一种近乎浪漫的想象,描绘出自然的亲切与坚韧,将其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展现在我们面前。 愿自然的生命力也能化作我们“重新再来”的底气,支撑我们一次次地从失去、困顿、悲痛中走出,回到日常之中。 城堡的故事 撰文:可仔 01 这是一处翻遍了世界地图,也找不到标示的地方。我们有共通的暗语,将这样的地方称作“城堡”。如果将地图拨开至更深处,在所有清晰标注的住址、名称的界限外,我们会降落到空白图层,如同飞机穿过云雾,来到的一处广袤的停机坪。它的旁边有一处边界模糊的绿色。附近化工厂家属区修葺完善的日子,也是这座城堡诞生的时刻。窗户被切割下来的蓝色玻璃,涂抹楼梯过道时剩下的水泥,拆卸掉的生锈门框,被踢进角落里的易拉罐,人们在空余时间嚼碎的流言,在昏暗的餐桌前突然爆发的争吵,都像成人世界的乐高玩具一样,倾倒在这片生活区外的空地。人们沿着规整的水泥路在笔直的通勤时间中行走时,这片土地上被弃置的时间也在发酵。 跨越在城堡角落丛生的植物,我们的心逐渐感到饥饿。一群蚂蚁,作为城堡土坡上的探测员,引领我们触碰到隐藏的甜蜜地。四周的一串红已经被我们光顾多次——将嘴唇对准花冠,像吹奏小号一样吸吮,花蜜就会顺着尾部汇流进我们口腔。这种比橱柜里的糖果更清甜,从没有人光顾的地方偶然得来的馈赠,好像吹响了我们心中真实的音符。这些植物混杂的味道像胶卷一样曝露在时间缝隙中。在舌尖湿润的片刻,我们会继续兴奋地扎进草丛深处,抬头就能看见芭蕉树擎起的城堡的骨架。向四周无所顾忌地撑开的伞状芭蕉叶,和已经枯败,等待从树干的外表皮上脱落的树叶一起,为低矮层级的植物遮蔽了白天来自四周的强光,也允许缝隙中交错的光渗透进靠近地面的草木。它们环抱在一起的模样,像一个空的容器,好像无论任何生命开口请求,它们都会同声回答:“是的,请进。”四散的叶片连接形成的穹顶形状,和我们在水泥楼房中四方形的家很不一样。我和其他伙伴就在这片敞开的天地里学习照顾、摔倒。当一些小孩穿过废弃建筑的沙砾来到这里,宣称这片土地将由他们“占领”的时候,我们告诉他们:这片土地原本不属于我们,也不属于其他人。 后来,我从书本中了解到“生计方式”这个词。原来我们的生存并非既定的事实,不同的环境中的人们从觅食开始,到穿衣,盖房子,做手工品……像在四方吐丝的蜘蛛一样,和土地共同编织出兜住她们的生活与丝网。我们一边呼吸,也一边参与着这场没有尽头的织网行动。即便停靠之处并非自己的故土,或者有时看似做着与土壤毫无关联的工作,土壤中的深层联系都像往回轻轻一拽的细线,将人类活动的绳结存留下来。这种人地关系也不只存在于历史上小规模的社会,或者距离城市遥远的地方。在工业社会的地景中,当我们收集落叶和果实来装饰生日的贺卡,挖掘可食用的野菜叶当作今晚炖煮的汤料,一种重新涌入我们体内,近似采集狩猎的本能,像在不同时刻融合又分散,有时也跨越边界的无数细胞,仍然将我们的身体与想象中的土地交叠在一起。 02 那时我不在城堡里面。在头贴着桌面,正要午睡的时候,窗外有个声音迅速赶来:“快往下跑!”我跟着一群同样不知所措的人一起冲出室内。这不是下课铃,或者火灾演习的时间,外面干燥闷热,天花板上的吊灯却发出与往常的风吹过不同的碰撞声。我们不受控制地迈开双腿,像丛林里的跨栏选手,一路掠过身边交错的手、肩膀,穿过四处丛生的困惑和恐惧。一些瞬间我忘记自己在跑,但身体仍然在执着地跟随人群。楼梯的金属栏杆发出剧烈摇晃的声音,有零星的墙砖开始晃动。心中一些快速的念头闪过:可能是楼下某处在装修,或者墙皮坏了,楼承重的支柱坏了……跃过很多想法后,我触摸到想象力无法覆盖的真空地带。 从摇晃的楼层来到地面,人群像水面急速扩散的波纹一样分开,我们来到一处草坪的空地中央喘息。有部分草皮已经在轻轻鼓胀起来,看上去像起伏的微型山丘。我慢慢蹲下,像医生伸出听诊头一样,将一只手贴近草坪。原来不是草坪的摇晃,而是我肉眼看不见的土地的心脏,在透过草坪的皮肤猛烈地颤动。地的摇晃大概持续了两分钟。平时供我们追逐游戏和在太阳下尽情舒展四肢的草地,似乎溶化成水质,成为了一种边界模糊——我们不能理解的事物。人恢复成地面表层某种微不足道的物质,好像一群起身便可以被纷纷抖落下来的皮屑。眼前土地的摇晃节奏也让人摸不着头脑:一些瞬间土地似乎在平行地晃动,一些瞬间又看起来在画一个巨大的圆圈。我茫然地注视着它的运动,意识到土地第一次在生命中扮演一个描红的主语。“土地有想摆脱人的愿望……”每次想到这里,一种原始又新鲜的恐惧就窜进我的神经。在地的裂缝间行走,我们的身体像是旋转秋千上的座椅,因为土地的离心力不断朝天空的方向摆荡。 震后的日子,人们开始重新寻找栖身的地方。县城中一些楼房被纱网和挡板维护起来,提醒路过的行人远离,居住的单元楼在天花板和楼房侧面有两三处裂纹,在日光下醒目地绽开。我们对未来小城生活的想象,也如同露出了针脚和棉花的玩偶,显现出一些那时我们都难以理解的破绽。人们不再去上学、工作,有时心惊胆战地回楼房中拿必需的物品,在空地上聚在一起看电视滚动播放的余震新闻。但我们依然尽可能按时地吃饭,通过聊天打发日日夜夜。回去炒菜,取食物,是唯一长时间停留在水泥楼房中的理由。 震后初期,市区开始修建应急避难场所,城市仍然没有足够的空旷地带。大家不得不将视线转移,来到原本似乎没有人的气息的地方。在平常时刻涌入城市中的人们,也开始将自己的生活搬回从前离开的空间。震后的城市像一个流动的蓄水池,当承载过满的时候就放开身上的闸门,不断呕吐出其中难以消化的基础设施。此刻的“富有”不再属于“拥有多少间房产”,而属于和空旷的野地比邻而居的人们。土地的面目,连同人们倒映在它身上的价值一起被重新洗刷。 我们和厂区几乎所有的邻居一起,在城堡的周围安置了临时的家。父亲也把爷爷奶奶,还有堂叔一家接到这里。家里的折叠床,塑料躺椅,床垫依次从单元楼转移到这片空地靠近芭蕉树的地方。好像在有植物的荫蔽下,地震的余波就无法靠近。我们像在地球上第一次来到这片土地的山顶洞人,开始重新谋划自己的生计。堂叔捡来散落在地上的枯树枝绑在折叠床腿,当作蚊帐的支架。我和家人各睡在一头。邻居们轮流用手电筒照亮一处院中的角落,拿出各自家里剩下的凉菜、零食。夜晚,人们像光线中盘旋的飞虫一样,挤在勉强能看得清对方脸的距离内聊天。终日在楼栋间吵架的邻居,突然变得安静而和睦。人们轮流休息,醒着的人成为岗哨,帮助熟睡的人们留意余震的动向。 夜开始变深,人们说话的声音渐渐淡去,成为辽阔的寂静的一部分。植物的身体开始在夜幕中显现,虫鸣声在身边的草丛中扩散。躺下的时候,芭蕉叶片和它背后的阴影都触手可及,几处较低的叶片刚好覆盖住我的脸。看着从叶柄中央向外散发的纹路,我想到早期社会里的人类皮肤上像芭蕉叶脉一样的带状纹饰,和奶奶给我每天编的辫子。这些细微的线条此刻也顺着我的身体扩展,在某种我不熟知的频率中发出声音。也许我们在此地安置的临时生活也正在流经这些线条,在数年后的叶片上形成新的轨迹。 在学校背诵多遍的语文课本里,老师曾经让我们勾画出重点的句子——“我们都爱自然”,后面连接着让人猝不及防的惊叹号。在震后的夜晚,当我的呼吸贴近这些叶片纹理的时候,这些填充在课本田字格里的“自然”突然变得遥远了。自然藏进了已经被人类命名的词语的间隙中。此刻的“自然”在树木庞大的阴影下,城市与土壤的裂隙间,震后人们惊惧和欣喜的交织中时隐时现。 后半夜,土地的凉意渐生,靠近地面的热量返回到天上。贴近地面熟睡的人们从初夏的热浪中解脱出来,像进入了黑夜中一处无边的泳池。我把头朝向天空,把和母亲合盖的被子盖到肚子上。更多人逐渐进入到睡梦中。一种超越了温暖和恐惧的感受,顺着土地流经我和院中的人们的身体。在梦里,我脚下的土地正在裂开,顺着地壳的脉络,地心的岩浆不断向上涌出。充满裂纹的土地像一个漂移的方舟,随时可能离我们远去。 03 一个月后,余震的频率开始减少。我们开始慢慢将家具搬回楼房。居民楼前出现了大片的空地。早年的建筑无法再住人,危楼被建筑方快速拆除。很多碎石,被翻开的红色砖块和瓦砾随意堆积在原来的城堡四周。我们上学时需要跨过路上一系列不平整的石堆。地震虽然结束了,身边的世界好像也变成了另一种模样。 居民,政府,更多的人开始忧虑身边更庞大的设施。化工厂的厂房、管道和储存塔的运转因为地震变得脆弱。一旦管道破裂,其中的有毒气体就有泄漏的风险,有毒物质可能会流入郊区上空,又扩散到城市和周边的地区。气体的模糊边界加深了更多人的不安。更频繁听到的是城市地区人们的声音:希望迁走工厂,工厂离市中心越远越好。即便他们并非处于污染的中心。城市居民希望将污染转移到郊区,郊区人们的声音随着气体的扩散又飘向了哪里呢?远离城市地区的工厂生产的化肥,通过大规模种植的农田地向高楼输送今天的餐饭。但当食物的链条几乎崩溃的时候,这些生产者的声音又在高楼中消失了。 化肥厂的工人们从未对这些危险视而不见。这些空气像笼罩在地图下面的画布,里面的污染也如同墨水,随着劳动浸润到生活的底部。人们在日常很少把它们放出来单独谈论,好像谈论它们需要挑出某根粘连了血肉的神经——我们依赖着维系日常经济的神经,就像大规模的食物系统依赖着化肥一样。 周围的化肥工厂陆续被外地投资者收购,工人和居民们对污染源的信息了解得越来越少。有时,空气和土壤的污染也很难只通过身体衡量。即便生病,工人们每天面对的风险不只污染,很多线头缠绕在一起,让工人的健康和化肥生产链之间的关系变得模糊。人们只是将它作为一种隐秘的可能,被偶尔轻轻地提起。我们也听说更遥远的地方,那些驻扎在村落中的工厂,也有更多慢性的环境灾难发生。当因果的链条被无限模糊时,一种“出生于此处,受到污染是宿命”的想法逐渐像影子一样攀爬上身处污染地的人们。 后来工厂真的离开了,但只是搬迁到了更远的地方。一个比市郊区更偏远,声音看似更沉默的地方。地震成为中国西南地区环境政策转变的节点。污染排放的标准越来越严格,更多排放超标的工厂被关停。大部分工人们因为搬迁的问题失业。工厂打算搬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,老工人不愿意带全家一起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,搬迁的安置费也很少。即便搬迁,工厂也只和老员工签了半年的合同,人们也有再次失业的风险。环境的变迁像一阵琢磨不定的风,当工人们撑开双臂,准备迎上风的时间表,它瞬间已经转向去了下一个地方。 04 在地震和工厂搬迁后,物业和门卫也逐渐撤离了社区。原来的维护系统完全瘫痪,偷盗事件时有发生。厂区和附近的人们度过了一段无序的空白时期。当混乱的感受逐渐扩大,人们开始思考怎样盘活眼前残存着建筑垃圾的土地。常年照顾老人和孩子的女人开始走出家门,在人们吃饭和休息的间隙中,聚集在一起悄悄讨论。 一个女人率先在一个夜晚开始行动。后来,四面八方的女人开始加入。最开始行动的人招呼来刚好路过的人一起加入,城堡中的队伍逐渐壮大起来。因为担心被社区外的人发现,一些人也在夜里潜行,早上在地里先标记好位置,晚上带着头灯开垦。有人在最开始时感到困惑,后面也在真正加入时产生了兴趣。从原来的城堡到更多周围破败的、被建渣填满的土地,都被手不断地抚过。城堡的空地上开始长出新的人,更多人围绕着中央的土地画出不断扩散的同心圆,快速掀动了开荒的涟漪。 建筑粉碎后留下的残渣是社区最后的地基,也是最初的土壤。女人们带上家里的铁铲,在一块自己选定的地面上铲土。每挖动几厘米,铁锹就触到生硬的物体。人们像考古队员一样,将它们身上的土壤慢慢剥离,很多庞大的水泥块的形状和背后的阴影就显现出来。这些水泥块、瓦块和砖头被堆放在角落,第一次暴露在阳光下,像沉积在博物馆中的展品第一次面世——好像触碰到上面的纹理,就可以辨别出记忆的面目。建渣被挖走后,土地终于稍微平整。最开始的土壤是细砂质地,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子,里面几乎没有任何蚂蚁、蚯蚓和任何可见的生物。人们去附近的农田运来一些老土壤覆盖在细砂质地泥土表面,搭建一个迎接生命的着陆床。一些人将旁边水泥路缝隙里的草切割成手指粗细的形状,放在一片结实的遮光布下面,等它们沤熟,当成将来的肥料使用。也有人将社区危楼管道中的粪水运到空地的角落里作为补充的肥料。即便放在最隐蔽的角落,这些肥料还是让四面八方都臭气熏天。而我们竟然在里面闻出了甜蜜又真实的味道,好像嗅出了一个不再完全依赖化肥生活的未来。一团在城乡之间紧绑的绳结突然松动了。通过处理这些泥土的质地,人们似乎想要跟经历了震动的土地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关系。 种植就这样开始了。种植的人们之前没有想过,这片在地震中被迫远离的土地,也有被重新看见、触摸的渴望。如同被洗衣机滚筒的离心力甩干无数次的衣服,在天晴的时候,人们还是会将这些衣物重新浸泡在水里,最后这些衣服和皮肤摩擦成新的贴身的形状。 震后,城堡中的杂草仍然在疯长。我们先开垦了最中央杂草相对较少,也更平坦的一块土地,种上了本地的辣椒。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,虽然辣椒的品种很多,但无论收成多少,我们都可以用它做一年四季餐桌都需要的,可以被保存在坛子里的豆瓣酱。每次做饭只需要取其中一勺,就可以让不同的菜式泛出深红的光泽。辣椒的试种很快成功了,人们的信心也开始复苏。做好的辣椒们被打碎,和盐、香料一起混入各自家中的发酵坛。天晴的时候,不同颜色的坛口敞开在空地上晾晒。辣椒透过土壤串接起人的味觉,驱使着人们去探测更多土地的线索。接着,在空地的周围,从附近农民手中交换得到的茄子,洋姜种子也被埋入了土壤。 最先开始种地的罗阿姨,和她的几个邻居交换四处收集而来的种子:有的来自附近农民的小市集,有的来自更远处的大市场。废弃的泥土像一块张开大嘴的试验地,阿姨们索性将新老种子混在一起育苗。从日常主要的调料和食材、各种植物适合种植的季节、喜欢阳光的程度开始初步规划种植园地。原本的城堡外有一圈由兰竹制成的篱笆,篱笆因为地震和长期没有物业管理全部倒塌了。这些原本用来阻隔居住区和自然边界的屏障,上面的铁丝被人们一根根拆卸下来,修补成供植物爬藤的木架。攀援类的植物,豇豆,四季豆,丝瓜和黄瓜也依次落种。初秋,爬藤上的丝瓜多到吃不完的时候,一些被分给邻居,剩下的在藤上自然地老去,剪下来当作洗碗的纱布。 以往的厂区生活像一串被拧紧的发条,人们围绕着固定上下班的节律忙碌和休憩。地震后基础设施完全崩溃的时候,社区又瞬间被无序和混乱取代。直到重新种植,时间才从人们身上滋长出来。如果早上需要开垦新的土壤,几个阿姨从翻出各自家里的农具,一起搭把手把土壤翻好,把去年留下的种子撒进去。当有新苗需要移栽时,人们会在静默中形成劳作秩序——男人们有时被招呼过来将新苗搬运下车,而铲土,浇水,育苗,给土壤保温、施肥的工作的则由更多不同的女性完成。一些蔬菜被分成上半年与下半年种植:辣椒、四季豆、豇豆、南瓜、丝瓜被放进春夏,季节交替之后,空出的时间与空间又主要留给了青笋、莲花白。年初瓜类的椭圆形小叶片长出来的时候,人们就开始给上半年其他的植物育苗。上半年的莴笋总是隔一个月就种一次。这来自种植者试验时和作物时间的磨合:种植的第二年,雨水比通常的日子多,因为多出门了几天,土豆没有及时挖,全部烂在了地里。从此人们开始逐渐摸索出适宜本地气候的作物时间表。有时邻居出门一段时间,大家就轮流帮忙照看邻居的土地。从 2009 年到 2012 年,大多数厂区的人们没有稳定的工作,时间仍然在人们的劳作间隙真实地淌过。有几次,人们结伴外出做日结的工作,回来的时候,丝瓜已经布满了爬藤。作物召唤着人的响应,当下的时时刻刻被铁锹铲出来,又被新的种子埋进土地。 开垦的人还在变多,可供开垦的土地逐渐变少。人们在城堡斜坡上,用四周枯树枝和附近运来的土围起田垄。田垄的体积不够时,邻居们把家里的果皮、剩下的饭菜一并混入土壤。隆起的田垄拓宽了人们的种植的区域,土壤在冬天旱季的时候也能够储蓄一些雨水。这些土地分给了下一批参与种植的人们。 人们相继开始种植的时候,更多人开始思考城堡中“原住民”们——一大片芭蕉树的去向。还有在物业离开之前,单元楼前修建整齐的灌木丛,也是从前种植者的禁区。我们无法舍弃所有的芭蕉树,如同无法舍弃地震时寻找荫蔽的记忆和孩子们常年探险的乐园。但大片的芭蕉树遮蔽了城堡中央的天空,荫凉的环境不适合种植大部分人们喜爱的植物,芭蕉树宽大的叶片也会影响到斜坡上作物的生长。 而对于花坛,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里面的景观花草——它们服务于规整的单元楼形象,勾勒出一种有序的未来中产阶层生活。而如今厂区的物业已经离开,花坛中杂草疯长,原来修剪整齐的灌木也四处散漫地生长到花坛外。从前的生活愿景,连同被占据生态位的景观花丛一起被弃置了。等到花坛的草木彻底荒芜的时候,我们才最终动了在这里种植的念头。人们为着这些规划持续争执,男人和女人的也意见并不统一。一些男性主张把芭蕉树全部砍去。女人和孩子们大多反对。大家唯一迅速达成的共识是,把花坛的空间留给剩下没有空地种植的人们。除了最高层级的树木以外,花坛零星剩余的景观植物被割除,腾出来的空地可以用来种人们任何想要种的植物。 芭蕉树使人们重新思考种植空间。如果芭蕉树只是偶然降落到这里,与人类世界的需要无关,我们总会找到很多理由将它舍弃。地震后,它们好像在我们的生命中打了一个绳结,人们需要将这个绳结不断松解、拆开,才能触摸到自己在过去和未来。人们从争执里艰难地商量出折中的方案:只砍去位于中央的一半的芭蕉树,剩余长在更靠近边缘的芭蕉树保留。 原本的芭蕉树下面仍然长满了艾草和一串红,还分布着零星的鱼腥草和紫苏。人们把可以食用的原住民植物小心地保存下来。依靠芭蕉树的伞状结构,人们在附近播撒有不同阳光需求的种子:最耐得住阴凉的植物芋头,种在最靠近树干的位置;而一天中的阳光可以以不同的角度穿透树叶的缝隙,像万花筒一样照射到周围离树干稍远的地方,是属于韭菜的位置。本地种植者们对韭菜情有独钟:它像不依赖过多的人力干预,根茎在冬天的时候在土壤中休眠,在春天的时候重新发芽。本地种植者们只需要隔一年挖出韭菜的老根,调整细密根系的间距,就能让旧株再次扎根生长。韭菜细密的根茎将厂区的大片土壤重新盘活,鲜嫩的植株变成邻居们饺子的馅料。人们抱着试验的心态,割掉一部分艾草,把它们和芭蕉树外皮脱落的枯叶一起覆盖在土壤上,作为新作物的堆肥。对已经种下的作物则很少打理,任其生长。在最后一部分芭蕉树被砍去,植株能充分晒到阳光的最外围,人们仍然在各自分区种植自己日常最需要的食物。因为各自的土地离得近,居民们约定在自家空地种不同的植物,在食物匮乏的时候便可以相互交换。罗阿姨总会将自己的区域画出几个圆弧,在最中央混种上白萝卜和红萝卜,外围依次种上白菜、茄子和辣椒。这是她逐渐熟悉的本地时序:红萝卜更早成熟时做凉拌菜,等待吃得差不多之后,白萝卜也成熟了;白菜收割之后,辣椒和茄子也差不多长熟了。一层层作物的收获涟漪,在她腿脚伤病,无法去到小区外的时候给她回报和安慰。也有怎样实验都不成功的时候。有一年罗阿姨的邻居张阿姨种了西葫芦,在结了幼果的时候果实就突然腐烂。后来张阿姨把种子分给其他人,每个人的西葫芦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。那是在地震之后,人们又一次摸到了土地自己的脾气。 05 疫情之后,我开始到各地漫游,学习不同地方的伙伴们种植和理解生活的方式。我想了解在家乡之外,更多人在不同的土地上创造的替代性的生态。从云南大理、四川、重庆、海南、泰国北部,到南半球的新西兰,人们都有在单一种植体系外寻找丰富生境的热望。一些实践者之间的共识是,在亚马逊等原住民生活的地区,森林本身有非常强大的自我维持和循环系统:乔木、小乔木、灌木、草本、地被和根际作物的不同层级,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同一个地区的水分和空气。多样的生物增强了森林的气候韧性;丰厚的落叶、枯枝也自然地提供了养分,减少了化肥的使用。人们在设计中尽可能整合不同植物之间的关系,在植物群落中同时种植能够提供阴凉、氮肥和驱避害虫的不同植物;所有的枯枝落叶也都可以再次回归到生境中,作为堆肥和覆盖土壤的原料使用,不产生额外的废弃。这些从原住民世界中学习到的本土智慧,既可以帮助我们寻找原住民的生存前景,也能够为更多社区提供可持续的食物生产方式。 这样的农林系统,有时也被生态农业实践者称为“食物森林”。一些食物森林的设计者们,也如同在城堡中种植的厂区工人们一样,经历过工业化,或者大型农业种植的漫长转型。在食物森林的附近也经常可以看见单一种植的农作物田地。我无意用一种简单的浪漫想象理解食物森林种植者的动机,如同世界仍然在见证大型农业生产链中的困境。但我忍不住想象,如果家乡的种植者一直生活在从前的厂区,那里如今也会长成一片特别的食物森林。 我加入了云南柴米多食物森林的志愿者活动。人们在正式开始种植的前期,会对土壤投入持续、大量的关怀劳动。当我与新的土壤一起工作时,2008 年地震时期,那个土壤作为主语的世界从我的脚下涌出,再一次鲜亮起来。我开始想象土地如何在其中感知这一切: 我运行在岩石与大气之间。在人们翻耕的时候,我最深层的部分就裸露出来。人用枯树枝和厨余依次填埋,再用已经做好的酵素水浇灌,将身边的杂草覆盖在土质最表面保暖。这些工作既在我身上,也同时在人的身上完成。育苗的时候,人需要循环地历经挖土,播撒厨余,埋种子和取水的过程;每次浇完一定量的植物时,也要不断回返河边取水。这些看起来是重复、机械的劳动,也同时在我身上发挥作用。有时,我感到自身生活在一部长篇电影的分镜图像中,每一帧看起来都如此相似,仿佛只存留细节的差异,而另一部分的则快速翻阅着层叠起来的图像,直到我的眼睛跃过了原本的视线,看见不同的定格之间,随着时间推移获得的巨大变化。一些人们未必能全然用肉眼观测的变化。 比如,种子种下去的时刻,我开始想象之后的生长、结果和枯萎...我尝试对所有的生命过程一视同仁,意识到每个部分之于生命图谱的必要。人们也会一起制作浇灌用的酵素水,从家里携带积攒的果皮和糖水,混融在一起。如果在新酿造的酵素中加入长时间发酵之后的菌种,后者则可以激发新菌种的演化。不同的菌种会在漫长的时间中演化出跟此前全然不同的形态,如同人,土壤和其中的各种要素发生的转变一样。于是,由废弃的果皮组成的发酵瓶罐之间串联起一条隐秘的线索。有时,我感知自己正从它们身上生长出一种与以往全然不同的依恋关系。如果时间足够长,我便能从任意一罐涌现出的新生命中,觉知到一种深厚的古老——正是这样广大的时间,使我对这些重复的劳动感到敬重。 云南大理的食物森林。建成该食物森林后,需要投入的志愿者人力逐渐减少,食物收获却逐渐变多。志愿者通过劳动,能免费换得当天的食物。通过劳动、堆肥产品的交换,以此地的食物森林为基点的社区经济在逐渐形成。 泰国 Gaia Ashram 生态村的食物森林,由生态村创始者,生态行动者 Om、Tom 夫妇和众多志愿者建立。食物森林四周都是荒芜的农田。水循环系统由 Tom 设计,灌溉这片土地的水来自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粪水堆肥中分出的尿液。走到附近的时候,Om 问:“你在果树前闻见了自己的尿液吗?” 海南琼中当地的“食物森林”,摄于原住民小龙家。当地的原住民并没有“食物森林”的系统理念,只是尽可能顺应当地地形、气候和原生植物生长情况种植。其中槟榔为主要的经济作物。在更靠近城市的地区种植食物森林,人们往往需要考虑引入更多新的作物品种。而在雨林,种植槟榔的食物森林跟原住民的生计更紧密相依,原住民们也更多感知着收成带来的好运和不如意。 06 在厂区的种植一直持续到 2021 年。因为厂区的大部分房屋被鉴定成无法再住人的危房,整个厂区被划入旧城改造的范围中。新的地产开发商接管了这片地带。拆迁十分迅速。人们在远处定点实施爆破,紧接着几架挖掘机就驶入废墟中轰隆隆地工作。爆破的粉尘中,我看到一些木质家具像空中飞人一样被迅速弹开,坠落在满是钢筋水泥块的废墟中。上个世纪供应人们用水的水塔,也在天空下瞬间倒地。居民们依次排队领搬迁的合同,每个月可以领到一笔补偿金,但每家都需要自己安置新住所。大部分人们只是搬迁到了几公里外的地方,在熟悉的街区重新寻找家。 罗阿姨提前收割了今年的玉米和红薯。人们在初夏的时候搬迁,那时候的红薯叶还是嫩绿的,红薯只结成小块的形状。这是唯一一次提前,也是最后一次收获。她将一些晒干的香草轻轻揉搓出种子,分装在搬家的纸袋里面,用一只大桶分装了一些新苗。最后,罗阿姨取了一些芭蕉树旁边的泥土装进麻袋里,运上搬家的货车。 她仍在继续种植。这袋旧土随她去到了新家的阳台。她像从前对震后被遗弃的土地一样,将土堆挨个翻身,埋入厨房的堆肥。耕种了多年的厂区土壤不再有大块的塑料和水泥残渣,植株残存的根系绞缠在一起。蚯蚓和蚂蚁开始在根系间寻找新的穴居。罗阿姨实验了不同的种子,有原来经常种的植物,甚至在城堡的原住民植物种子,然而在新家阳台的空间有限,这些植株几乎都不再健壮地生长。有的种子落地之后不再有生息。有段时间她几乎放弃了重新种植,也不再叫人帮忙,跟随女儿去到了外地旅行。数月后回来,她发现原本在厂区很少见的冬寒菜和软浆叶长起来了。它们在花盆间连成一片,几乎包围了整个阳台。 结束各地食物森林的学习后,我做了一场手术,回到老家休息。术后恢复的时间,我几乎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。一块几乎完全空白的时间,像生命中凹陷的盆地在我面前展开。我对这种停滞并不陌生。对于厂区的人们来说,是这样的时间升起了最初的土地,即便它看上去像一片无用,四处隔绝的角落,如同我正身处的四川盆地的地形一样。人们却利用这些不断塌陷的时期在暗夜中劳作,耕耘出更深厚的地质层。 我重新回到了这片已经搬迁的废墟。往日城堡中的芭蕉树,土壤中作物的踪迹完全消失了,仿佛这里的岩石层又历经了一次漫长的循环。一辆挖掘机停在附近,轮胎上已经结满蛛网,看起来很久没有动工。跨越废弃的砖块的时候,我想到自己初次穿越芭蕉树林的日子。如今我的身高终于完全超过了从前所有草丛的高度。 脚步在视线中暂停。废墟中央有一张生满铁锈的折叠床,躺在砖块散落形成的土堆之间。先锋植物们已经刺破了废墟的土壤,葎草茂密地绞缠在床腿的两侧,开始向中间铁丝网的方向延伸。四处攀援的根系和床从前的四肢浑然一体,好像即将要把这张旧床吞噬。我已难以辨认这张床和植物的气息的边界。 人们曾经在这张床躺下时,是怎样的感受呢?曾经在“城堡”的夜晚,几个邻居挤在一张床上度过余震,还有翻耕土壤后回家,躺在床垫上呼呼喘着粗气的模样仿佛还存留在家具中。凝视这片废墟,我便再次被其中的能量淌过。我突然感觉到身体在兴奋地颤抖,好像体内某个隐秘的部分长出了新的触须,正和此处的土地经历无数次细小又庞大的地震。我清晰地看到大地裂开的部分,和其中正在熔铸的纹理,它们正在通过这种晃动与我亲密地抚触、交谈,像童年时期的摇篮。这种摇晃的感觉竟让人感到安心。我想到从前的西南人翻来覆去传颂的笑话:因为那个时期的余震过于频繁,人们后来在听见房屋摇晃的时候不再狂奔下楼,仍然坐在家中打麻将。令人恐惧的地震成为了人们日常中的玩笑,使其中的痛苦变得可以渡过。这种幽默总让人觉得,即便在所有事物倒塌过后,自然中仍然有一种亘古不变的力量可以给人倚靠。如同存留在这里的文字,被反复阅读触摸的语言,最终跃入土壤的循环中,成为无限生命中的力量。不同的食物森林中的收获,最终凝聚成一种关于未来的味道,我仍然忍不住想要在此刻反复品尝。 🐿️“自然若比邻”创作征选计划更多作品 文章原文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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